

□郑劲松
一张新发现的史料照片摆在面前。我知道,它不仅填补了西南大学校史,甚至也填补了红岩革命历史的一项空白。因为照片有一个几代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江姐,但这张照片却迄今鲜为人知。
正因为鲜为人知,照片的发现也相当不易。
从江姐的故乡四川自贡发现
本为查证一位校史英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西南大学渊源之一,以下简称女师院——作者注)走出的抗美援朝烈士杨肖永的家史,在其姐姐、同为女师院学生、也曾赴朝参战且依然健在的杨凌羽给笔者写来的口述材料中提到,她和妹妹杨肖永与江姐的表妹杨蜀翘曾住在同一个学生寝室:“江姐的表妹杨蜀翘和我是同一宿舍,她读历史系,我和她在重庆九龙坡小学教书时就认识。她是地下党派来的,比我略高,人很瘦。她介绍我去工农夜校工作,给‘识字班’讲课,我当时并不知道工农夜校是地下党的组织。我们寝室住着八个人,四个中文系的,一个家政系的,一个历史系的(杨蜀翘),一个音乐系的是我妹妹,还有一个记不得了……”
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个谜团:除杨肖永和杨凌羽姐妹外,她的两个亲弟弟后来也报名参军并走上朝鲜战场。杨家兄妹如此进步,是否受过进步力量的引导?这份口述中提到的“江姐的表妹杨蜀翘”或许就是线索。于是,几番“顺藤摸瓜”下来,不仅搞清了杨蜀翘的身份,还不经意间在江姐的故乡——自贡市的广播电视台官网一条推文中发现了这张珍贵的资料照片。
之所以说它珍贵,是因为就笔者视野所及,此前虽然知道江姐曾在重庆领导地下学生运动,学校档案馆也有几位据说是她发展起来的地下党员的学籍资料,但苦于没能找到江姐和大学生在一起的直接证据。
而这张照片注释中明确指出:江姐在重庆女师院培养的地下党员或“六一社”成员,左起江姐的表妹杨蜀翘、江竹筠、刘德新、刘晓岚。透过这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不难看出,江姐确实是小说《红岩》、电影《烈火中永生》以及歌剧《江姐》等作品中描绘的那种经典形象:个头不高,身材娇小,穿旗袍,外套薄毛衣开衫,面相和蔼,笑容可掬,还透出一种温存而干练的气质。几位女大学生也像今天“追星族”般,笑得十分开心。
数十位江姐的身边人可佐证
关于照片的真伪,笔者做了进一步考证,终于在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江姐真实家族史》一书中找到同样的照片,图注也完全一致。该书作者丁少颖,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历任《知音》杂志主编助理、良友杂志社总编辑、《知音·海外版》编辑部主任和知音传媒集团执行主编,该书是丁少颖采访了数十位江姐的亲人、朋友、同事及后人而写成的纪实文学作品,资料可信。根据图注名字,笔者也在西南大学档案馆查到了杨蜀翘、刘德新、刘晓岚3人的名册表、成绩卡等学籍档案。其中的杨蜀翘进入女师院时,已被江姐发展成中共党员,解放后,她曾任成都华美女中校长和四川省政协副主席等职务。
照片为我们固化了历史瞬间。
4位年轻女生神态自若,满面春风。谁会想到,她们身处的年代有着那样的血雨腥风。
和几位大学生战友一样,江姐——江竹筠一直在历史的深处微笑着。
那样的真诚而从容。
江姐奉命来重庆 发展了十多名女党员

▲江姐
西南大学校史馆墙上有三份女师院学生的学籍档案复制件。它们之所以能享受上墙展示的校史荣光,恰是因为档案主人的光荣身份:白色恐怖时期的重庆地下中共党员。她们虽然没和江姐有直接合影,但校史资料记载,她们正是江姐直接领导下的女师院地下党支部成员,分别是:原国立女子师范学院1944级国文系的王育为,1946级教育系的赖松,1948级史地系的罗玉清。其中的赖松,还是江姐与女师院的重要联络人,后来也是支部书记。
这些女大学生究竟怎么跟江姐发生联系,江姐有着怎样具体的学运风云呢?根据校史资料,翻阅大量口述回忆,特别是前面提到那本《江姐真实家族史》等书籍,风云年代的激荡青春渐渐展露真容。
中断四川大学学业
来重庆负责学生运动
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也简称“女师院”,时有回忆文章也称重庆女师院),1940年9月创办于江津白沙镇,是抗战时期全国唯一的女子高等学府。抗战胜利后,学校于1946年迁到重庆九龙坡——现四川美术学院黄桷坪校区内。1950年10月,女师院与位于沙坪坝区的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合并组建为西南师范学院。
江姐与女师院的正式联系始于1947年。全面内战已经爆发,重庆天空乌云密布。
迫于时局,1946年5月,原本在重庆的中共中央南方局跟着周恩来同志暂迁到了南京。这年8月,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撤销。1947年3月初,国民党反动派勒令中共四川省委和新华日报全部撤回延安……革命形势陡然严峻。本在四川大学读书的江姐根据党的安排,中断学业,回到重庆,其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负责重庆的学生运动。党史资料记载,江姐直接联系的正是位于黄桷坪的女师院、育才学校和位于南泉的私立西南学院。
1947年4月,受重庆市委指派,江姐直接去女师院与一位名叫赖松的女学生接头。
女师院诞生于抗战之中,学校民主空气浓郁。这时,执掌女师院的是第二任院长劳君展教授。劳君展曾是毛泽东同志领导的湖南新民学会会员,留学欧洲时,曾师从居里夫人,是居里夫人的第一个中国女弟子。劳君展的丈夫是九三学社创始人许德珩,夫妻二人都是周恩来熟悉的爱国民主人士。而这位赖松正是中共中央南方局青年委员会委派、与党有联系的进步女青年。1946年秋,根据党的安排,赖松考进女师院教育系,目的就是便于党组织依托她开拓这里的学运工作。赖松没有辜负党组织的期望,一入女师院,便行动起来,首先在新生中结识了汪盛荣等几个进步同学,抱成一团,发行进步报刊,积极酝酿民主运动。
1946年12月底,北平传来女大学生沈崇被美军强奸的消息后,南方局青委的兰健同志化名刘敏,配合重庆市委的彭咏梧和江姐等寻机在全市展开声势浩大的抗议运动。在兰健(刘敏)的直接领导下,赖松在女师院迅速组织进步同学开展宣传鼓动,率先在全校掀起“抗暴”浪潮,女师院也因此成为全市学生运动的“火车头”,所以也就成为江姐重点联络的对象。
江姐一提问
接头人就“顾左右而言他”
但江姐奉命前去联系时,一开始却受到赖松的怀疑,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当时党组织虽然把赖松的工作关系直接转到了重庆,但她还不是正式党员,而在此前的2月,兰健(刘敏)已不幸被捕,赖松本人也一个多月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江姐的突然来访,不能不引起赖松的警惕。丁少颖先生的《江姐真实家族史》讲述了这样的细节。
1947年4月的一天,江姐走进女师院,探听到了赖松的住址。两人一见面,见周围无人,江姐对赖松说:“刘敏姐姐问候你。”赖松听了心里一愣:“刘敏是兰健的化名,可兰健姐姐已失去自由了呀,怎么还会问候自己?这来人是不是有诈?”接着,江姐又和蔼地问一些问题,赖松依然“顾左右而言他”,推诿着,深恐落入敌人的圈套。
与赖松比,此时的江姐早已是成熟的红色特工。看见赖松不相信自己,反而觉得安慰,这样的警觉,更能说明赖松值得信任。
过了几天,江姐觉得已给足了时间让赖松思考和猜测自己,没必要再等了,就又去了一次女师院。江姐把赖松引到一处僻静无人处,介绍了新华日报社撤走后重庆党组织的恢复等机密情况,对赖松说:“2月27日的突然袭击(指1947年的一次抓捕。作者注),是蒋介石搞全面内战阴谋的公开显示,我们党也早已有了准备。但是,党的公开机关被逼走,的确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不便。现在,党中央传来了迎接革命高潮的指示,我们再不能坐等了,得做好准备,把学运持之以恒地进行下去,以实际行动迎接胜利。”
其实,自从上次见面后,谨慎的赖松发现并没有被暴露的迹象,江姐此番谈话又说出了党的机密,所以她消除了疑虑,顿时有了找到亲人般的喜悦,就详细向江姐汇报了女师院的情况。江姐听后说:“女师院的学运工作的确在全市起到了‘火车头’作用。新生在学校的影响一般是较小的,但你们却依靠新生在短期内打开了局面,连学生自治会也掌握在手里了,这很了不起。你把工作做得这么有成绩,党组织非常高兴。从这次与你的联系看,你表现出的沉着稳重,同样令我觉得你成熟了。”赖松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江姐微微一笑说:“从你介绍的情况看,学校的进步势力还不够坚强,也缺乏严密的地下核心组织,只有公开的临时领导机构,可是一旦这仅有的临时机构遭到破坏,我们的工作就会被动甚至瘫痪。你觉得是不是?”赖松信服地连连点头。
“你想过该怎样完善吗?”江姐和气地问赖松。
赖松思索了一会儿说:“想过,总觉得学校没有直接的党组织指导,像没有底气似的。”
江姐高兴地抓紧了赖松的手,说:“有头脑!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呢。这么大个女师院,没有党的组织啷个行呢?”
赖松一听顿时兴奋地急问:“是不是要很快派人来?”
江姐又笑了,说;“没有派的,我们就不能自己建么?跟我谈谈你对党的看法、认识和你的经历,可以吗?”
赖松一听,霎时激动起来。她意识到了江姐这样说话的含义。
两人再次接头时,江姐慎重地对赖松说:“赖松同志,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党组织考验你已经很久了。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上级批准了你的入党要求,而且不要候补期,是正式党员。我做了你的入党介绍人。赖松同志,祝贺你!”那一刻,赖松的激动无以言表,只觉得喉咙发哽,热泪盈眶。江姐又说:“只你自己入党还不够,我们还要在女师院吸收其他成熟的好同志加入党组织。女师的进步同志不少,考察这些同志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发展女地下党员十多人
建立了党支部
从这以后,赖松更经常与江姐接头谈心,研究工作。江姐常用在川大时的经验,指导赖松如何在学生中做工作,嘱咐赖松保持沉着,注意与群众的关系,教她如何保护学生领袖,既有效地发动学运又隐蔽自己。赖松既沉稳又机敏,在江姐的悉心指导下,她通过完善学校的核心进步组织,认真考察和考验了几个积极分子,陆续吸收他们加入了党组织,终于成功地建立了女师院党支部。
从此,女师院的学运有了一个隐蔽于学生群众中的极富战斗力的领导核心。江姐在重庆负责学运期间,在女师院发展了地下党员十多人,除中共女师院支部外,还建起了党的外围组织“六一社”。“六一社”源自1947年的6月1日发生的“六一大搜捕”,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正面战场之外,对付共产党开辟“第二战场”的一次全国范围内大搜捕,大量进步师生被铺入狱,后来经过党和民主力量等多方援救,大部分学生都被释放。重庆市委决定把这部分进步力量组织起来,成立党的外围组织。一开始,这个组织叫“民主青年联合会”(简称“民青”)等名字,彭咏梧和江姐都觉得这样的名字政治色彩太浓,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便决定各学校的类似组织都统一改为“六一社”。
“六一大搜捕”事件之后,支持进步学生的劳君展被撤掉了女师院院长职务,取而代之的是反动的张邦珍院长,她开始打压女师院进步师生。江姐亲自找到杨蜀翘和赖松,指导她们发挥地下党支部核心作用,机智勇敢地和反动校长斗争,还发起全校性的“驱张运动”。这在《西南大学校史》中得到了印证。
这,就是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档案馆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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